仆固玚战战兢兢，仿若失了魂一般跌坐在地上；仆固怀恩则是拖着带血的长刀，盯着面前那无头尸首默然不语。
尸首旁边，圆滚滚的脑袋上的眼球瞪得滚粗，好似在生前的最后一秒发生了什么极令他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样。
——等到李亨与郭子仪联袂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倓儿。”
李亨轻喊了一声，始终陪护身侧的李倓就立马上前，同御前班直一起合力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仆固怀恩紧抓住的长刀给卸了下来。
一旁的郭子仪也不禁暗暗咂舌，易位而处，如果是他的儿子战败后逃回来，他可以按照程度除名、免官乃至流放……但绝不会失态到亲自持刀要砍了亲生子嗣的脑袋。
问题是，军法中也根本没有这条啊！
“怀恩！”
仆固怀恩听到叫喊，甫一抬头，就迎上皇帝复杂的面色，
“何至于此？既然人安全回来，即使犯了过错，便也只贬为军中一卒，留待有用之身再行报销家国，何至于到了父杀子这种程度？”
“马谡不听军令失守街亭，以至蜀汉北伐失败，诸葛武侯斩其首以谢众！”
仆固怀恩眼神冷淡，言辞凿凿，
“今仆固玢不听军令，犯下大错，若是不悬首示众，何以正军心？何以晓军法？”
话没错，理也没错，可从人之常情的角度上来说，就是大错特错了啊！
李亨不由得想起历史上仆固怀恩给唐代宗上书陈述的自己六大罪状之二：臣子仆固玢为同罗所虏，得以逃归，我斩之以令士卒。
他真没想到这件事还能发生，毕竟现在的情况较之历史上已经有诸多不同。
首先他这个皇帝在军中，其次整个军队的一把手也不是仆固怀恩，而是郭子仪。
“朕当然知道！”
想到这里，李亨不顾自身安危上前，双手紧紧搭住仆固怀恩的肩膀，双眼与双眼对视，
“朕当然知道怀恩之忠心。”
“怀恩一直在为国家考虑，为朕考虑，却可曾是有一刻是在为自己考虑的？”
身为武将，谋国之前更需先谋身啊！
你看看，朕身后的那个郭子仪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否则若是遇见凉薄之君，又怎能不落得一个‘一腔热血空洒，满门忠烈枉死’的下场？
听见这句话，仆固怀恩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
君恩厚重，又正值此伤心之时，任是铁打般的汉子也忍不住落下柔情与后悔的眼泪来。
“若心中还有不平之意，后悔之气……”
李亨重重地拍了拍仆固怀恩的胸膛，
“便趁着明日的决战一股气释放出来，杀同罗一个七进七出，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臣，谢过陛下！”
摇了摇头，两世为人，李亨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场面。
以是将自己即时的情绪抒发完之后，李亨也颇有些不知所措，只对着左右的御前班直吩咐道：
“带下去安葬吧。”
“既是兵士，埋骨何须桑辞地，战场当是最好的归宿。”
这之后，他就和郭子仪一同离去，给仆固怀恩和仆固玚这一对父子留下足够的独处空间。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仆固怀恩才在仆固玚面前憋出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呼”——
仆固玚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用力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阿玢与我本就是都统所出，都统是父，我等是子，父亲对儿子有所训诫，自然是天经地义。”
“我仆固玚——”
“无话可说！”
……
……
黎明的帷幕缓缓揭开，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朝阳的气息，幻化出一片金色的晨曦把夜的黑暗驱散。
阿史那从礼远远地望着从天空与大地的交界线冒出的一个个犹如蚂蚁般幼小的唐军，又静静地看着他们在指挥下行列整齐的行进，直到在距离自己十几里的地方停下来变换队列。
“整军！”
随着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五千早已准备多时的同罗骑兵纷纷跨上马匹，动作虽然并不整齐划一，但静默中自有一番别样的美感。
一面绣白耗牛的，足足有六仞有余的大旗高高竖起。
紧接着，相同颜色但大小形制不一的旗帜在阵中各处被挂起。
“冲锋！”
正中央的王旗被向前猛地一挥，各样旗帜便随之舞动起来。
最前方的骑士催动马匹开始逐渐加速，而后一排接一排跟上，直到加速到最快，整个队伍好像被糅合成了一个整体。
——就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直直地向前刺去。
被安排在整个大阵最前方的浑缄甫一听到耳边传来的隆隆声以及感受到自脚底升腾而起的大地的震颤，就马上对着身旁执旗人说道：“速速举起青旗。”
相传在黄帝时期，人们就已经习惯使用青、赤、白、黑、黄等五种颜色，分别代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顾名思义称为“五方旗”。
此时竖起青旗，正是提醒在后方中军大营里坐镇的大帅，敌人已经到来，而且是从东方过来的。
没有去观察执旗人的动作，浑缄死死地盯着朝着他极速袭来的同罗骑兵，黑压压的身影在他的眼中不断放大、再放大。
“放！”
命令一下，鼓声响起，旗帜舞动，万箭齐发！
面对扑面而来的箭雨，冲锋在最前的同罗骑兵的速度竟然没有丝毫停滞，速度反而还隐隐加快了一二分。
对这样的情况，浑缄并没有意外，因为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作为冲锋在最前方的骑兵，这群人身上全都裹上了漆黑的重甲，将整个人全方位、多角度的包裹起来。
虽然甲片与甲片的联结处，比如说身甲与头盔的联结处还不可避免地有缝隙，但在冷兵器的时代，已然足够封堵住敌人绝大部分的进攻路线。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还能被箭矢扎进肉中，那不论如何也能被称得上是天选之子——即使是另类的。
当然，在甲胄十分稀缺的当下，以阿史那从礼的实力当然不可能让全军都穿上全身甲。事实上，这样全身着重甲的重骑兵只有最前方的寥寥几十人，有不少还是在昨日唐军先锋营中拼拼凑凑补上去的。
至于他们身下的马匹，更多是稀稀拉拉在一些紧要处套上了防护，大片大片或棕、或白、或黑、或褐……的肌肤裸露在外。
高高抛起，又借助重力势能落下的箭矢还是在第一时间就造成同罗不少骑兵的伤亡——有的是因为马匹中箭，有的则是不幸自己中箭。
但无论如何，顶在最前方冲锋的几十重骑兵步履不停，后方跟着的同罗骑兵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伤亡就此停下。
要知道，此时此刻，
战斗才将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