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二十步开外,严复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李靖挡住了他的去路。
在严复的揣测中,李靖既然有意放任王守仁勾结各方势力,意图在下午的公审法庭上掀起一场火并。
那他必然不会坐视自己有机会对草丛三兄弟下手,以免打草惊蛇。
尽管以废人之躯去刺杀三名正境武夫,本就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愚蠢行径。
但作为一位算无遗策的阴谋家,想必李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棋盘上出现任何变数。
出乎意料的是,严复并未流露出出离的愤怒。
他只是感到悲哀,一股无力的、任人摆布的悲哀。
即便如此,他也并未放下手中的杀猪刀,反而将刀口对准了李靖:
“千户寨括苍派传人严复,领教李先生高招。”
真正的猛士,敢于向更强者挥刀。
千户寨的武学,源自江东武林门派【括苍派】。
据残存的山寨年志记载,括苍派乃是由千百年前的一位武林奇才“异叟”王仁甫所创立。
这位“异叟”王仁甫出身吴郡括苍县。
性情古怪,痴迷音乐,行事放荡不羁,然而天赋异禀,好行侠仗义。
他白天是秣陵县男子乐团“五五六六”的浪荡放歌人。
晚上是仗剑江湖,惩奸除恶的奇侠怪老头。
自创了诸多威震当世的强悍武学,晚年在马鞍山上留下了传承。
这些传承大部分都湮灭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
最终落到严复的祖父严武、王老熊等人手中时,也仅剩下部分功法的残卷。
这些武功修炼的难度因人而异,如果资质契合,行功运气一日千里也是寻常。
如果资质不符,比如王老虎、王鳏夫之流,练了一辈子还是在四脉正境的门槛上苦苦徘徊。
而严复就属于是天命所钟的那种人。
早在五年前,他的内功进境就已经远远超过王老牛等人,成为贯通周天十二正经的顶级高手。
不仅是千户寨呼声最高的寨主接班人,更是慈湖县治下十里八乡威名最盛的后起之秀。
与他同辈的王守义等人,别说妄想窃据马鞍山战神的名头。
他们连给严复提鞋都不配。
与这样的天才共事,无疑是一种悲哀。
哪怕天才不主动张扬炫耀,其他人也总是会被拿来与之比较,相形见绌。
仿佛自己就是个废物。
也因此,严复才会被王老虎以及王守仁等一众义子如此嫉恨。
不仅连夜设下诡计陷害,更是对他施加暴行,极尽羞辱之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仅摧之,还要疯狂地打击报复。
虽然严复丹田被废,身体再也无法调度起一分一毫的内力。
但是他自幼便修炼家族传承的《括苍练气诀》内功。
以及《十二神拳》、《九十九式括苍剑诀》两套外功。
从五岁起就开始站桩立马,早已浸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却没有办法被强暴磨灭。
从严复摆出架势的那一刻起,他又重新成为了五年前那位叱咤江东的千户寨当代少寨主。
五年来,他身陷囹圄,武功尽失,却从未放弃对复仇的执着追求。
每一天,在妻子干枯的尸骨旁,他沉默地出拳。
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出拳。
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出拳,再出拳。
不断地出拳。
疯狂地出拳。
恨不得出一百万字的拳。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仇恨,替代了内力,在他的周身经脉中不断流转。
不同于【正境】贯通十二正经的磋磨苦练。
【奇境】贯通【奇经八脉】的武功提升,更加讲求悟性机缘。
现在的严复就隐隐有预感,倘若自己能够正常破境,说不定可以一举破开奇境的关卡。
甚至一鼓作气冲开【奇经八脉】中的【任督二脉】也未尝可知。
与五年前相比,严复体内虽然再无内息纵横的雄浑伟力。
却在被偷走的五年时光里,他洗尽了铅华,锤炼出了一身沉稳如山、深邃如海,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然而在严复摆开架势后,李靖却并未接招。
反而神色庄重地朝着严复拱手高举,自上而下地长揖到地。
“长揖”是墙内自古以来交拜礼的一种形式。
“到地”则表明这种行礼的方式极为恭敬,手的动作幅度较大,以至于施礼人的手接近或碰到地面。
这是无上敬意。
这是国士之礼。
面对侵略,面对压迫,面对不公,面对不法,中国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
有拼命硬干的人。
有为民请命的人。
有舍身求法的人。
这些人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此为无双国士。
李靖将腰弯成九十度,手执拱手礼,面朝地面,朗声道:
“小弟李靖向严大哥赔罪!”
严复久困猪圈,对这位名满江东的卖菜小郎君并无印象。
因此他脸色铁青,有些捉摸不透李靖的意图,便直言问道:
“李先生这是何意?”
李靖苦笑道:“严大哥会生气,都怪我没有解释清楚。”
“我知道严大哥心系百姓,担忧乡亲们受苦,害怕他们被火并波及,但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我之所以拒绝先生的方案,并非不顾老百姓的安危,而是因为我有更好的对策。
严大哥都不听听我处置王守仁的腹案,转身就走,未免操之过急?”
严复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心里疑神疑鬼,同时还在潜意识里轻视李靖年幼无知。
是以在林外的对话中,竟然全程都没有征询李靖的想法。
李靖一上来就毕恭毕敬的态度,虽然对严复来说略显浮夸。
但示好的意味十分明显,自己完全没必要去招惹对方。
想到这里,严复心中不禁有些懊悔自己的鲁莽。
自己现在是看谁都像是王守仁,只要走在别人前面,就会下意识地感到屁股发凉。
即便如此,严复也没有完全放下对李靖的戒备,只是肃然道:
“是我行事欠妥,李先生有何高见,在下愿闻其详。”
李靖微笑着摆摆手道:
“谈不上高见。如果换位思考,我完全能理解严大哥的想法,严大哥之所以不信任我,无非是因为对我不够了解。”
“对此我只想说,严大哥你小了,格局小了。”
“区区王守仁,对我来说,实属土鸡瓦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