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良久,严复终未再言劝诫。
他披散着满头银丝,面色冷峻,甩袖而去。
他觉得自己的一腔热忱又一次错付了。
原来,这少年并非疏漏,亦非不懂人心。
而是有意布下此局,纵容王守仁串联众人,煽动村民与之对抗,意在挑起千户寨的内乱。
难怪这少年年纪轻轻,武艺便已如此高强。
想必不是哪家世家大族的贵公子白龙鱼服,游戏人间,搞什么所谓的“家族试炼”;
就是太平道之流的妖人要搅动风云,倒反天罡,把老百姓们逼上梁山充当炮灰。
这些人高高在上,从来不把底层百姓放在眼里。
开口闭口满嘴都是“决策”、“操盘”、“天下大势”、“一个小目标”之类的鬼话。
举手投足间,一个玩笑般的念头,便可决定一村百姓的生死。
或许,王守仁等人也同样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吧。
严复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光是想活下去就要拼尽全力,苦苦挣扎。
而有些人却整天吃太饱,啥事不干,只想着欺凌他人!
恨!
好恨!
严复心中悲愤交加!
他恨不能化身怒目金刚,执无上伟力,将这些自诩为高贵上流的狗贼屠杀殆尽!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菩萨,能挽救世人的,只有世人自己。
严复决意独自去刺杀草丛三兄弟。
他不再埋怨李靖不肯出手相助,只是惋惜自己被这少年耽误了不少时间。
恐怕会影响刺杀的成功率,尽管这成功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
严复刚走出二十余步,操着杀猪刀的手腕又被身后之人反手擒住。
严复只觉得满心憋屈,你们这些公子哥到底有完没完?
我们千户寨数千名村民的性命,难道只是你们消遣的玩物吗?
他转身欲要呵斥来人,却见擒住自己手腕的竟是邻居青年王大风。
王大风另一只手还抱着小严白虎。
小严白虎原本穿着用破床单改成的破旧小衣,不知何时已换上一件崭新的花衣裳。
散乱的头发梳成了整洁的马尾,脏兮兮的小脸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严复这才惊觉,自己竟是第一次看见小严白虎干净清爽的模样。
此刻,小严白虎正捧着一小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猪脚饭。
黄橙橙的黍米饭上覆盖着一块油光锃亮的猪蹄膀肉。
衣服和猪脚饭都是刘重八跟村民们商量后,特别优待给小严白虎这个小可怜虫的福利。
小严白虎靠在王大风胳膊上,兴冲冲地想把碗递给爸爸。
迫不及待地想跟爸爸分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珍馐美味。
“爸爸,你吃!好吃,都给爸爸!”
严复眼眶一酸,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品尝过黍米饭了。
上一次吃黍米饭是什么时候呢?是与牛爹一起,还是与巧儿相伴?
然而,他此刻最心疼的并非自己,而是可怜的儿子小严白虎。
五岁的小严白虎的眼睛大而明亮,宛如两颗晶莹剔透的黑珍珠。
这个孩子总是乖巧得让人心疼。
由于断奶过早,又常吃猪食,长期营养不良,小严白虎的身材比同龄人更加瘦弱。
头发也显得稀疏枯黄,如同秋天枯萎的稻草,无精打采地贴在头皮上。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可爱,反而增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气质,宛若一个小萝卜头。
每当他笑起来时,那双眼睛会弯成月牙形,嘴角也会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呵护他。
只有严复深知,这个可怜孩子的眼中不仅有纯真的无邪,更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韧与早熟。
每当严复看着小严白虎时,小严白虎那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他的内心,体恤他的悲伤与痛苦。
让他在无尽的绝望中寻得生存的慰藉。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严复在心中无声地疯狂嘶吼。
他才五岁,从一出生就目睹亲生父母被恶魔糟践,在恶臭的猪圈里长大。
从记事起就没有感受过母爱的温暖。
从小到大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吃过一口好东西。
只能跟无能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
而今,这可怜的孩子马上连这唯一的依靠也即将失去。
往后余生,这个孩子将独自一人面对这冰冷无情的世界。
严复几乎忍不住要扔下手中的杀猪刀,去拥抱自己的孩子。
王大风一手抓着严复的手腕,另一手抱着小严白虎,吃惊地问道:
“严哥此去意欲何为?”
严复无力地挣扎了两下,也没能挣开王大风的拉扯,长叹了一口气道:
“风子,你放开我,今日我必须去杀了王守仁,此人不除,我认为在李靖的布局下,千户寨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王大风哪里肯依,拼命地拉扯着严复。
“严哥你丹田已破,内力全失,面对王守仁几人毫无胜算!
你是聪明人,也曾教诲过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何不留下有用之躯,以待来日再做打算?”
他急得口不择言:
“哥哥若是想找王守仁报仇,既然咱们已经在猪圈那种脏恶的绝境里都等了五年,哥哥何妨再等五年?”
严复被触及伤心往事,不禁悲从中来:
“我严复如果是为报私仇,别说五年,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等得!但现在是王守仁要勾结宗族跟乡民火并。
你满口称赞的那位李先生却故意放任不管,甚至想煽风拱火。不管这两人使的什么阴谋诡计,
也不管最后谁胜谁负,死的最多的,只会是我们千户寨的百姓,这叫我如何等得?乡亲们如何等得?”
王大风哑口无言:“那严哥,你儿子怎么办?”
小严白虎依然默不作声,微微地瘪了瘪小嘴。
严复坚决地转过身去,不敢再回头看:
“千户寨是我爷爷和熊爷、牛爹传下来的村子,虎儿身为严家的子孙,这些苦痛是他应承受的责任。
如果风子你有余力,虎儿就麻烦你照看,哥哥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如果你没有余力,我希望你帮我给虎儿一个痛快。”
“真须如此?”
“必须如此!”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