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6月,雨水总是不期而至。
撑着把破伞的柏一寒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避免路面积水弄脏了鞋子。昨天新买的小白鞋花了他200大元,要不是为了扮猪吃虎,他才舍不得买,更舍不得在雨天穿出来。
柏一寒更想趿着拖鞋,举着竹伞,涉过雨水,漫步雨巷,虽然没有丁香姑娘,起码可以肆意而行,不必像现在举步维艰,走的心累。
好在,茶室就要到了。
长舒了一口气,热干面的味道随着雨水被风倒卷回来,让柏一寒有点恶心,“下周坚决不吃热干面了”,一边想着一边蹩进茶室。
聚友茶室匿在西康路上,紧挨着长寿路。
说是茶室,不过是个围棋馆,在网络围棋普及前遍地都是,现在却难得一见了。柏一寒也是找了好久才寻到这里。
冷冰冰的网络围棋不接地气,虽然不耽误砍瓜虐菜,一过棋瘾,但面对面的对弈更有感觉。棋子的质地、呼来唤去的嘈杂、彼此之间的冷嘲热讽,甚至是满室弥漫的烟气,都让柏一寒感到亲切。
更重要的,在这里会有额外刺激和收入--彩棋。
柏一寒大学专业是电气安装,毕业后靠着父母遗泽留在了上海这个大都市。吃不饱、饿不死的收入,朝九晚五的单调工作,毕业时的雄心壮志早已消磨的无影无踪。
上班时浑水摸鱼,下班了混混茶室赚点外快,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柏一寒甚是享受。
大学才开始接触围棋的柏一寒,用四年守身如玉、一朝麒麟臂成的深厚功力,换来了水平突飞猛进,大四时更是勇夺全校围棋比赛冠军。
虽然没参加过定段比赛,也未拿到过认证的段位证书,但以他弈城6段的资历,想来自己大概业余三段的水平。
在这个大都市角落的茶馆里,柏一寒的实力绝对稳居第一。
但他从不显露真实水平。
混在一群爷叔辈里插科打诨,今天输给这位一局,明天败给那位两盘,加上长了张娃娃脸,很有迷惑性。柏一寒凭着皮厚嘴甜,浑水摸鱼,每次来茶室,总能赚个三头五十的。
今天的茶室格外冷清,零散的有几桌在下棋,都是熟面孔。
老板靠在柜台上招招手,柏一寒抿了抿嘴走过去。
“又来寻白菜了?”
老板姓高,众人都叫他高sir,“上周赢了2个小鬼头500多还不过瘾?”
“哪里有500?我这水平能不输就算赢了,高sir你还不知道我么?”柏一寒嘿嘿地笑着,摸出一包黑利群拍在柜台上。“你这茶室还开得下去么?今天人都没几个啊!哪有什么白菜?”
高sir翻了个白眼,冲茶室角落努努嘴。“看到李老头了伐?有个新人在和他下卫生棋。”
“水平咋样?”看背影是个中年人。
“李老头眼睛都笑没了,水平能好到那里去?”高sir不屑一顾,“伊马上要去接囡囡了,你去试试?”
李老头退休公务员,棋臭嘴巴硬,有钱爱吹牛,上周柏一寒故意输给他两盘棋,李老头吹了一个礼拜。
冲高sir点点头,柏一寒慢慢地踱过去。
“李大爷,又在大杀四方啊?上周输给您两盘,今儿我可要报仇!”柏一寒特意把重音放在输字上,笑呵呵地招呼着李老头。
“哈哈哈,还想报仇?不要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李老头手指点点,“侬来晚了,我要去接囡囡喽,否则就我今天这状态,肯定杀得侬片甲不留!”
“您这状态快赶上石田芳夫了!73岁还在下棋圣循环圈。”柏一寒随手一记高帽,换来李老头得意的笑声。
李老头的水平,柏一寒足可以让4子。
寒暄铺垫过后,柏一寒转头研究棋局。
眼下棋局已近终了,李老头局面大优,柏一寒对中年人的实力也有了底。
抬头看向中年人,高高壮壮的,肤色黝黑,40多岁的年纪,腕上的手表、胸前的粗链子晃的柏一寒一阵眼晕。
因为局势不妙,窝坐在椅子里,愁眉苦脸地看着棋盘,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棋臭不差钱,小爷最喜欢。”柏一寒暗自撇嘴,脸上却笑呵呵,:“今天下雨,下棋的人都没有。李大爷你一走就更没人了啊。”
“我要去接囡囡的,侬和他下啊。”李老头胜局在握,指了指对面的中年男子,“你们水平差不多的。”
中年人闻言抬起头,瞥了柏一寒一眼。
乖学生打扮的柏一寒此时一脸憨厚的笑容:“那感情好,总输给李大爷这样的高手,棋下的都没劲。这棋呀,就讲究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柏一寒心里暗赞李大爷神助攻,不要钱的马屁赶紧奉上。
“大叔,那咱们来2盘?”
中年人抬手看了看手表,点点头。
“哈哈哈,小柏服气啦?你们来,我去接宝贝孙女喽。”李老头心情极佳,爽快的让出座位。
柏一寒坐到中年人对面,一边归置棋子,一边随意地说道:“大叔,既然高手说了咱们水平差不多,那咱们少挂点彩怎么样?”
“啥意思?”中年人闻言顿了顿,一脸迷惑。
“彩棋都不知道,粉嫩新人啊!”心下一喜,脸上却不露分毫,轻描淡写地说道:“无彩不成棋嘛!少带点刺激,下棋也认真,干磨手指头多没劲。是不是大叔?”
“下一盘多少钱?”对面恍然大悟道。
“猜先下一盘50,然后赢的让输的两子,彩金翻倍,以此类推。”
“你能让我两子?”大叔盯着柏一寒,“那我可不和你下!”
“怎么可能让得动?”柏一寒眉头挑起,“都是李大爷手下败将,咱们水平差不多,不过是一来一去。这不是为了认真下棋,提高水平嘛。”
“这样啊,那好吧。”中年人看着柏寒,眯了眯眼,“反正也没几个钱。”
“上钩了!”柏一寒暗自得意,扭头冲着老板扬声喊道:
“高sir,两杯新茶,记我账上!”
双方猜先,柏一寒执黑先行,布下星小目,中年人应以二连星。
柏一寒从小目一侧小飞挂角,白棋小飞应,黑棋三间高拆回边路,寥寥数手,柏一寒布下自己最喜欢的小林流。
中年人第六手直接点入右上角的三三。
AI狗招!
柏一寒喜欢传统围棋,对AI无感。可是在人工智能盛行的今天,传统围棋早已被扫入故纸堆,他视作偶像的小林光一,更是湮没无闻。
日本从围棋圣殿沦落到中日韩三国垫底,让打着小林光一棋谱成长起来的柏一寒颇为失意。
如今的棋坛,AI招法横行。赢者为王,胜利至上,从竞技角度来看无可厚非。但柏一寒总觉得这样的围棋少了千人千棋、各擅胜场的味道。
武宫正树的宇宙流、赵治勋的鼹鼠流、大竹英雄的美学派、林海峰的二枚腰……,现在都变成千篇一律了。
“居然用AI招法对付我,怕是只学了点皮毛吧?看我怎么收拾你!”,柏一寒决定狠狠的教训对手一番。
虽然不喜欢AI,但为了每天的百八十收入,柏一寒还是用心研究过,起码常用的AI定式还是熟悉的。
黑棋挡、白棋爬、黑棋长、白棋飞,简单定型后黑棋占据右边中间星位,把自己的阵势连成一片,白棋回到左上小飞守角,黑棋再占上方星位。
柏一寒信手拈来,顺风顺水,得意的拿起茶杯吹开浮沫喝了一口,抹去粘在嘴角的茶沫,顾盼飞扬。
雨点变得密集,雨借风势打在茶室的窗户上啪啪作响。
棋局继续推进,黑白双方各占大场,局面逐渐打散,几块棋绞杀在一起,已然进入中盘战斗。
“扮猪吃虎的家伙,藏的真深啊!”
柏一寒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喝了一半的茶水早已冰冷。对手实力不逊于自己的现实,让他不由得一阵心悸。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可别阴沟里翻船了啊。”
柏一寒仓促收拾心情,仔细审视着棋局。虽然自己棋形略薄,但实地领先不少。综合判断下来自己即便不领先,起码也是两分局面。
“稳住,稳住!”
柏一寒心中一动,抬头笑道:“大叔的棋好厉害啊!看来我要交学费了。”
中年人撇了一眼没说话,棋却下得更加紧凑了。柏一寒眼角一抽,顾不得分散对手注意力,赶忙低头专心棋局。
手数渐多,棋局深入。大官子阶段,白棋凭借厚势,左边抢个先手,上方便宜几目,处处欺压黑棋。柏一寒有心反击,无奈棋型太薄,只好处处忍让。
263手,棋局结束。
“白棋赢两目半吧?”旁观的高sir问道,中年人点点头。“接下来两子局?”
“居然阴我,还敢让我两子?不知死活!”柏一寒咬着牙在棋盘上对角星位各摆上一枚黑子。
半小时后,柏一寒脸色涨红的投子认输。
接着三子局、四子局……
柏一寒面无血色,瘫坐在椅子上,额头汗珠密布。
高sir看着柏一寒的窘态,略有不忍。有心上前缓颊几句,想起上周哭着离开的两个小孩子,长叹一声放弃了说合。
柏一寒默默坐直了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数了750元放在棋盘上。
对手的实力远高于他,虽然三子局、四子局自己的状态和心境不好,但能这样干净利索赢下自己的肯定是职业棋手,他确认这一点。
“大,大叔,你是职业棋手吧?”柏一寒盯着棋盘上的钞票,不甘地问道:“职业棋手来骗我下彩棋有意思么?”
中年人嗤笑一声,冷冷地说道:“还记得上周你赢的两个孩子吗?他们在跟我学棋。其中一个孩子因为下彩棋被家长打了,一时想不开就…”
柏一寒猛地抬起头,张着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中年人。
“好在孩子没什么大碍,否则就不止赢你几盘棋了!”中年人盯着柏一寒,“你情我愿挂个彩无所谓,不能连孩子都骗吧?今天就当给你一个教训!棋品如人品,没有人品,别说下棋了,你在这个社会上也站不住!”
说罢,中年人起身离开了茶室,棋盘上花花绿绿的钞票被开门带起的风雨吹落一地。
高sir拍了拍柏一寒的肩膀,默默回到吧台坐下。拿起茶杯轻啜两口,雨打窗棂混杂着偶尔的雷鸣让人心神不安。
柏一寒佝偻着身体,目光下垂。
小白鞋泛出暗光,不小心蹭到的一块污渍像一只眼睛凝视着他。
一帧帧画面在脑海浮现,引诱孩子时的伪善,数点钞票时的得意,中年人冷冽的目光下自己貌似憨厚的笑容显得如此虚伪、可笑!
“对不起!”柏一寒呢喃着立起身,攥紧拳头一步步挪到门口。
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雨水让柏一寒打了个冷颤。迟疑了几秒,他猛地窜出茶室,跑进漫天风雨。
“小巨头,门也不关就跑特了!”高sir起身关起门,看着柏一寒遗落在角落里的雨伞和地上散落的钞票,默默地摇摇头:“希望伊能想明白,重新做人吧。”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第二天,上海发布:本市昨天一青年因雷击身亡。提醒广大市民,梅雨季节,天气多变,雷电频繁,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