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之碑 第9章 归零 往事又念

作者:林伯劳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3-26 01: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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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回来,有人逝去有人在。”

松子园里不少枫树,遍地都是干枯红叶,深灰墙壁和屋檐在寒风中肃立。薄舒月和柊规灵坐在长椅上,天高山远,冬日洒肩,空气中弥漫着沉寂和沉静。

“好久不见。”薄舒月率先打破沉寂,“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也没多久,将近一个月吧。”柊规灵的语气依旧清冽。

这算是二人自认识以来第一次在这种情景下交流,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不过氛围倒还不错。二人之间的沟通逐渐活络起来,尽管柊规灵仍然有些冷漠,但薄舒月还是能够从对方的话语中知道他在思考。

“真是没料到,一直给松子园接济药品的居然是你。”薄舒月说道。

“受人所托而已。”柊规灵摆手道,“倒是薄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曾经父母的资助地,偶尔会过来看一看。”

“原来如此。”柊规灵若有所思。

闲聊一会儿后,二人又谈到了工作的事情,相互之间也有所了解。薄舒月这才知道柊规灵这段时间一直在打散工,日子也比较辛苦。

“打短工的日子可不是长久之策。”薄舒月说道,“既不稳定,也没有保障。”

“能自由做自己的事情,也算是不错的人生了。”柊规灵说道,“起码不用再听那些庸人俗语,至于累和苦,倒都在其次。”

“在工作里遇到不认可的事在所难免。”薄舒月说道,“最好还是克制一下。”

“对我而言,克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柊规灵望向远处的雪山,“曾经一位解放者认为,革命者最宝贵的品质,就是对世上任何地方的任何非正义之事都能产生最强烈的反感。我虽不是革命者,但也没法容忍那些错误的观点。”

“保留自己的观点,日后有机会发声时再将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不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么?”

“一时忍让,换来的只能是变本加厉。而且事后也不一定有机会能发表自己真正的想法。”柊规灵说道,“人人都有无法忍受的事,只是反应不同,而我属于激进派,一旦有不同的意见,一定要彻底发出来。”

“可你没有想过后果么?”

“后果么……无所谓了,我只是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去生活的人,至于到最后究竟能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怎么在乎。”

“可是……”薄舒月有些欲言又止,“虽然你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但我觉得到你一定是有些事情埋在心里……”

“哼,我能有什么心事。”尽管表面上极其不屑,但柊规灵的眼悄然间发生了变化,“既然如此,那你就说一下你的想法吧。”

“这个么……”薄舒月思索道,“虽然我不能确切描述,但总觉得你应该纠结于某个具有争议的事情,而且你的观点可能与大家的看法都不太一样……”

听完薄舒月的讲述,柊规灵有些愕然,他没想到有人能够看透自己的内心。这种被人看穿心里情绪的感觉十分复杂,不知该庆幸有人能够理解自己,还是该担心自己的想法又要被人排斥。

不过鉴于薄舒月在自己心中的印象还不错,柊规灵在沉思许久后,叹了口气,像是下了某个决心,一些往年旧事随之泛出水面。

几年前,柊规灵与好友蒙梧望刚毕业不久,来到此地发展,空闲时经常四处骑车四处游逛。在一次出行时,他们偶遇了一个走失的小姑娘,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正坐在马路边哭哭啼啼。蒙梧望非常有怜悯心,把小姑娘抱上车子四处奔走寻找她的家庭,虽然柊规灵不太赞同这种行为,怕会惹麻烦,不过出于内心的责任感,还是跟着蒙梧望一同寻找。

二人多方打听后,得知她是附近一个名为松子园的孤儿院的小朋友,于是便将她送了回去。当时担任园长的仍然是宫正,那时他因为这个小姑娘走丢而操心了好几天,在得知蒙梧望和柊规灵将她送归后非常激动,拉住二人的手表示感谢。由于二人当时戴着骑行面罩,加之天色昏暗,宫正年老眼花,对他们的相貌记得并不太清晰,这也是后来柊规灵多次给松子园送药却并被认出来的原因。

之后一段时间蒙梧望经常来到松子园看望这位小姑娘,并从松子园员工那里得知她叫轻澈。虽然柊规灵不怎么愿意来这里,但迫于蒙梧望的生拉硬拽还是选择了妥协,并常给这里的其他小朋友们带些好吃的去。

这样和谐的日子过了很久,直至某天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打破平静。

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一个松子园女员工急忙跑到园长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大串话,园长宫正听完后脸上顿时布满震惊,立刻起身随同女员工来到了小女孩轻澈身边,并开始仔细询问轻澈一些事情。

就在此时,蒙梧望和柊规灵来到了这里送东西,刚下车时还有说有笑,不料二人刚一进门,就看见一脸怒气的老园长和女员工,以及在一旁边无所事事的轻澈。老园长看见他们二话不说就把蒙梧望和那位女员工拉进办公室,柊规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准备跟进去时却被撵了出来,被要求在门外等候。

柊规灵正疑惑时,注意到周围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充满警惕和排斥。

正当柊规灵打算询问一下知情者时,办公室门顿时打开,蒙梧望看起来十分生气恼怒,口中不停解释和怒骂,而老园长更是喋喋不休,大喊着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周围人也开始展开嘴上攻势。

柊规灵见情况不对劲,赶快冲上去护住蒙梧望,同时在一片混乱之中得知了老园长和蒙梧望谈话的内容:小女孩轻澈指控蒙梧望侵犯了她。

柊规灵不可置信,他对蒙梧望的人品非常了解,根本不相信他会干出此时。就算蒙梧望真鬼迷心窍,但每次二人都结伴在一起看望轻澈,哪来的作案时间和地点?柊规灵本想仔细解释,但松子园里人群激愤,根本听不进去。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拉着骂骂咧咧的蒙梧望跑出松子园,踩上车子赶紧离开。

往后几天里,蒙梧望很少同人交流,时而陷入沉思和绝望之中,再长长叹息。城镇居民很快知道了此事,议论纷纷的同时还不断奔走相告,丝毫没有质疑过事件真实性。一时间人们群情激愤,都在谴责蒙梧望的“禽兽本性”。柊规灵也被这种舆论氛围压迫得抬不起头,蒙梧望更是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思考过一个问题:蒙梧望究竟有没有做过这件事?事实上蒙梧望什么也没有做过,他甚至为了让轻澈明白男女有别的问题,特意和她保持一些距离。然而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轻澈会说出这种毫无根据的话。

然而人们并不管这些,听见风就是雨,一致认为蒙梧望就是十恶不赦的恋童癖,因为他们非常肯定地认为孩子不可能说谎。

柊规灵当然不会也不可能相信这种鬼话,作为共历风雨的朋友,他非常了解蒙梧望的为人和品质,断然不会做出这种有损灵魂和人性的事情。

事情的发展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为了让蒙梧望得到应有的“惩罚”,人们将此事报给相关部门,于是警方开始介入调查。人们愤慨之余又满怀憧憬,不少人开始期待蒙梧望被带走的那幅“大快人心”的场景。

直至调查结果传来,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轻澈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换句话说,那个年仅六岁多的小女孩在撒谎胡说,编造了自己遭受蒙梧望侵害的谣言。至于原因则不得而知,因为不管如何询问,轻澈就是不肯回答。多次询问无果下,警方只能先澄清蒙梧望的名誉,保证他的人格。

按理说调查结果出来后,人们都知道蒙梧望是无辜的,应该很快就恢复正常的生活节奏,并对先前的误会感到抱歉。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人们依旧对蒙梧望冷嘲热讽,仍然觉得他是一个变态和怪癖,仿佛不知道警方已经发布澄清公告。未经调查就擅加批评的行为确实不妥,但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只能不承认自己表现出的愚蠢和错误,否则如何在社会、家庭中立足?于是人们似乎达成某种默契,继续将错就错,不断将恶言恶语灌进蒙梧望的头脑。

与此同时,为了给自己这种将错就错的行为找个借口,人们在“轻澈不肯回答具体原因”这件事上大作文章,认为蒙梧望绝对干了见不得光的事情,以至于把轻澈都吓得失忆,连话都说不好了。

所有人都在遮掩,所有人都在一意孤行,发起一场针对蒙梧望的“狩猎”。

除了柊规灵,所有知道真相但不愿意承认、不知真相一味趟浑水的人都在排斥蒙梧望,甚至连正常出门都会被人暗地说道,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边缘人。

自此警方发布公告后,柊规灵好几天没有见过蒙梧望,听说上次他出门买东西却被人恶意绊倒导致耳朵失聪,满脸是血却没人帮忙,此后便消失不见。

柊规灵越发觉得不对劲,他不管那些风言风语,执意来到他家查看情况。结果推开门就看到躺在床上的蒙梧望,他早已断了气,从一旁散乱的药品来看,大概是吞药自杀。房间布置十分简单,除一张遗书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直至此时,一直紧绷的柊规灵才终于支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蒙梧望在遗书中描述了自己蒙受无妄之灾的无奈辛酸,以及即使有警方证明,却依然碍于人们的私心而无法澄清冤屈的荒诞感。如此巨大的痛苦让他无法自拔,难以继续在人间逗留,不得已,只能选择这一条结束苦难的办法。

此外,蒙梧望还在信中讲述道,他极其痛恨毫无根据随口胡说、凭空污人清白的轻澈,不明白接受了自己如此多好处的她为何要陷害自己。不过他仍然委托柊规灵要在松子园遇到困难时伸出援手,这并非以德报怨,而是因为当初事发时,松子园的其他小朋友都在为蒙梧望作认证,证明他没有做过坏事,只是没人愿意听他们的证词,但蒙梧望没有忽视这些,他能分清孰轻孰重。

蒙梧望再三说明,不要把帮助松子园的行为看作帮助仇人,这只是在帮助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除了轻澈之外,其他大部分愿意为他澄清冤屈的孩子们是无辜的。作为一个拥有真正高尚灵魂的人,决不会忽视任何公正的声音,也不会因集体中出现了一个恶劣者就迁怒于整个群体。

即使心中百般不愿,柊规灵还是遵循蒙梧望的遗愿,在松子园有困难时给予帮助。尽管他并不愿意接近那帮人,甚至看一眼都是多余。

蒙梧望没有亲人,他从小由祖辈抚养长大,待祖辈去世后就彻底孤单无依,只能由柊规灵简单收拾一下随身物品。由于蒙梧望的名声受损,没人愿意让他挨着自己故去的亲人和家属,百般协调之下,柊规灵只能把他安葬在陵园的角落,树起一块边缘之碑,每年忌日前来此地,烧几张曾经看过的书页,权当祭奠。

每次望着书页燃烧的样子,柊规灵都会陷入沉思。当初祸害蒙梧望死去的元凶轻澈不用负哪怕一点儿责任,反倒还被有钱人家收养去当成宝贝。彼时风言风语、将错就错的人们也相安无事,从不为曾经不敢承认错误一事而到亏心,还像没事人一样每天正常生活。

无辜之人冤死,凶手逍遥自在。着实令人感到悲哀和讽刺。

蒙梧望死后,柊规灵也逐渐与外界断开联系,变得沉默寡言。为了不让他人能够看出自己内心的孤寂,也为了自己能勉强支撑着生活下去,只能装出一副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又不拘小节的样子,来掩饰自己万般无奈、憔悴零落的情绪。

听完柊规灵的讲述,薄舒月也陷入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蒙受不白之冤,即使得到澄清却依然被世界抛弃,不堪忍受苟存于世的生活,只能终结自我,而在这之后又被谴责成懦弱和无用,什么话都让别人给说了。”柊规灵叹道,“人们喜欢指责死者,因为死者从不会反驳。庸人们喜欢给任何事都套上自己的价值观,却从不反思自己,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

“说的确实是这样……”薄舒月感同身受,不过她还是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至少蒙梧望还有你这样无条件相信他的朋友,在被世界抛弃时,你仍然陪伴在他身边,也是他临终前的幸事吧。”

“我么……只是个平庸度日又讲究死理的人,在世界上苟延残喘,浑身负能量,和我做朋友并不是什么幸事。”柊规灵的语气充满自嘲和悲哀,“更何况当时我要是能再仔细一些,说不定蒙梧望也不会……”

“不不,这并非你的原因。”薄舒月说道,“而且……在我看来,你也不是庸人,起码和那些虚度光阴的人并不一样。”

“唔……”柊规灵微微一愣,“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大概只是个人感觉。”薄舒月思索道,“在朋友含冤离开后,你觉得内心荒凉,漫无目的,毫无方向。不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摆脱当前的困境,持续处于‘心死’的状态。不过你并没有因此报复社会,或做什么出格的事。即使蒙梧望因松子园而遭遇不测,你对这里充满怨念,但仍秉承祸不及无辜的理念,遵循故友的嘱托,在松子园处于困境时伸出援手。这些足以证明,你和蒙梧望都有不错的品质,胸怀也很广阔。”

“可是我……其实没有这么高尚。”

“但起码也没有那么糟糕。毕竟你能够在他人需要帮助时及时伸出援手,已经足够有社会责任感了。”薄舒月说道,“在如今的时代,人们或多或少都带些消极的情绪,而在此时还能够坚持意志、从细微处改变社会,不论风雨都会遵守老友的嘱托,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薄舒月的话语如同一颗石子落入柊规灵心中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在顷刻间,仿佛有股春日清溪流入内心,沁润着那早已寒风枯木般的心灵。尽管她看起来似乎带有些许忧郁和哀伤,或许也在生活中四处碰壁,但仍然能够对自己表达善意,柔和的语气中蕴含奇妙的力量,让人感到阳春般的温暖。

故交别死生,枯木埋根遇煦风,长夜点微灯。

柊规灵并非没有考虑过薄舒月说出这些话的原因,长久浸泡在波诡云谲的海洋里,已经几乎丧失相信他人的勇气。既无法彻底抛却自己的疑心,又在面临从光亮处伸出的援手时畏缩不决。不过当柊规灵看到薄舒月明亮友善的眼神时,心里的阴霾顿时消散大半。

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而薄舒月并未表现出任何不理解,反倒仔细分析、相加劝慰。尽管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柊规灵知道自己身上没什么好处可图,对方也并非出于某种利益关系才与自己交流良久,这一切的真正来源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欣赏和理解,倘若没有这点,决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人就是在相互帮助、相互理解中生存与发展,将文明代代延续下去。

“我明白了。”柊规灵伸出手,“谢谢你,能在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些。”

“不客气。”薄舒月也伸出手,“你也说过,帮助他人,就是在帮自己。”

寒风止息,冬日出云,晖光洒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折映出最为白亮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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